一手托著苗盆,一手拿著小鏟子,坐在土堆前面的小D和我談話時,幾乎沒過手邊的工作,她俐落的幫樹苗換盆,同時向我侃侃而談的說:「我喜歡種樹,對種樹有興趣應該是因為十多年前,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常去黑森林玩,後來才知道黑森林是人造林。那時的我覺得歐洲人的祖先好有遠見,為了發展工業砍了很多樹木,可是他們有想到要把樹種回去,讓後代子孫還擁有森林。我覺得臺灣也應該要這麼做,就是從那時候開始,我有種樹的夢想。」
「那後來你離開德國回到台灣,有試著去做這件事嗎?」小D種樹的夢想引起了我的好奇心。

「很難、很難。」她鏟了一撮土倒進苗盆裡,接著才繼續說:「我回到台灣以後住在臺北市,那個時候只能在陽台種些盆栽,分不清什麼外來種或原生種,只是單純想種樹!後來因為在臺北沒辦法做這件事, 剛好在新竹有工作機會,我就搬到新竹,等工作一陣子後終於買了有庭院的房子可以種更多的植物。可是還是有種不過癮的感覺,所以去年我在苗栗買了帶有農地的房子,有了幾百坪可以去種樹 ,接著才慢慢的接觸到一些資訊,去了解種植原生樹種對環境生態是比較有幫助的。」
我坐在她的旁邊,稍微湊近一點距離的問她:「那妳的願景是什麼呢? 你會想把苗栗那塊農地種成一片樹林嗎?」 她回答的語氣隨著問題微微的興奮了起來:「這個有趣喔!其實我本來是想要學種樹才來上協會的志工培訓課程,但上完課以後就覺得那邊不用種了。 我在苗栗的家在獅潭,那邊環境真的非常好,附近都是森林,所以那邊會有很多自然落種,我覺得像那樣的環境就不用去種樹了,我現在比較想種的是蕨類跟蘭花。」「那你會想要另外尋找一塊地,為了山林復育來種樹嗎?」我問。「我有這個想法,可是台灣最需要去做復育的土地、最需要保護下來的土地,都是在接近人為開發的地方,尤其是在沿海的地方。那邊的土地都很貴,這個想法不是那麼容易實現。 我覺得像協會現在推動的山林復育是和公部門合作, 這可能是相對可行的方式。 」小D回答的很誠懇。
我接著問:「妳對種樹或植物的熱情,源頭是來自你在森林裡散步的經驗?」

這個時候她忽然像個孩子提起自己珍藏的寶物一般,開朗的對我說:「我很喜歡觀察!我在家裡,每天都會去看我家對面的山,拿著望遠鏡去看看哪一棵樹在開花,然後試著去辨識出它是什麼樹,就發現每個月都有樹在開花!像現在是白袍子。現在我只要遠遠的看到某個樣子,就會知道那個是白袍子在開花!我覺得生活變得好有趣,因為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樹在開花,每天都不一樣,慢慢的學會去欣賞那種非常細緻的美。臺灣是因為環境條件非常優越,植物不用開很大的花去吸引昆蟲來授粉,所以它們的花就都小小的,顏色也沒有那麼奪目,可是我住到那個環境裡,自然就慢慢的把眼力練起來, 可以去辨認綠有很多種綠。」
聽著她鉅細彌遺的描述生活裡觀察植物的樂趣,我想起自己那些愛爬山的朋友,於是問起她是否也喜歡爬山,或許那也是觀察自然的機會?她很快地回答:「我不討厭爬山,但我更喜歡的是在一個地方定下來,然後不斷的去跟它互動,建立很深的感情,而不是到處去走。」
「那…… 觀察植物的喜好是你從小就擁有的嗎?」我接著問,並想像著一個人對植物的熱情多少都來自於童年。在年幼時期,和自然共處的愉快時光,會以觸感、氣味、形狀和顏色…… 等各式各樣的型態,記憶在身體裡面。
她看著我說:「我覺得那有點像是內建的,只是它有沒有在某個時期被喚醒,然後你發現你真的很喜歡!願意把這個習慣留下來。當我看到一棵樹長得不好,我就會很想知道為什麼長得不好?然後我就會去東看看、西翻翻。我覺得跟植物建立連結,很重要的是去嘗試自己養育它,看著它從小一直長大,或者是被你種死,那也是一個方法。 其實種死的經驗可能反而更深刻,因為你會很捨不得。以前我曾經種過日日春,前一天花還開得很大、很漂亮,後來下了一場雨,隔天它就整個黑掉枯掉了。我後來才知道那好像叫立枯病 ,當時的我非常驚訝,因為前一天它都還好好的卻忽然死掉,當我蹲在花前面大哭時,我的家人覺得我瘋了,他們不懂為什麼要為花哭成這樣…… 可是我就覺得就好難過,因為昨天的它還這麼漂亮。」

聽到這裡,我被她描述的情景觸動了,不自覺的去想一個人和她陪伴多時的植物生死別離的時候,傷心或者是愧疚的感受不會亞於其他形式的失去。小D接著說:「我想到之前讀了《尋找母樹》這本書,看完書以後我對植物的喜歡從原本的一點點到有點瘋狂的喜歡。那本書描述植物會溝通、合作,以及互相照顧。這個論點讓我發現,其實我們對植物的瞭解還很少,還有很多事情我們不知道。」
她停頓了一下,緩緩的說「我相信有很多我們看不見的東西,其實都很重要。」我們的訪談,就停留在這一句話,一句輕盈而透徹的話語。
採訪/謝茹安